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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依杭:笋娘

来源:    综合作者:     2024-04-07 12:17:45    浏览量:


叶依杭(四川宜宾)


  和许小姐订婚的前一个星期,董青托人往田川坳送了信,里面好好地封着一张烫着金红底的婚柬。

       替他送信的人叫栓子,一只从田川坳里飞出来的金凤凰。接了董青的嘱托,便拍着胸脯,俨然一副胜券在握:“哥,你放心,我肯定把人给你带来。”

       董青带他找实习,又手把手地教他这大城市里的为人处世,也算他的半个老师,事情自然得办好——不,得办得完美才行!

      栓子半点不敢耽误,第二天凌晨就带着婚柬从车站出发。一路上生怕迟了,他不敢多歇息,披星戴月地赶了一天的路程,终于风尘仆仆地到达故乡。

      但得到的回复,却令他似是遭了当头一棒喝,直接就当场愣在了原地。

    说实话,要不是他那寡母惶惶地狠拍了下儿子的后脑勺,只怕他的三魂七魄都要飞上天去了!

      心里记挂着东西,栓子躺在床上,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,直闭得眼睛酸涩难忍,索性腾身坐起,就着窗外风摇竹叶的窸窣声音枯静了一宿,心底怅然若失。

       没来得及和母亲多交会儿心,栓子在歇息一晚后便匆匆赶回去,连带着客人托他给董青送来的一袋子竹笋——当贺礼的。

      拎着沉甸甸的口袋,栓子说,田川坳已经没了一个叫月梅的打笋姑娘。左右邻居都抢着讲,她早就去了北方读书,还找到了恋人,和她一样,是小山村里出来的,对她很好。两人还捎信给家里,说年底就回来结婚。

      栓子劝他,董哥,你就踏踏实实地和许小姐过日子吧,别再惦记着人家哩。

学校任务重,栓子带了消息来,待不了多久就又要走。董青把他送出门去,却没再进屋,只是立在门槛上,扭身回望着那个安静放在厅里满满当当的蛇皮口袋很久。

      他曾经去过田川坳,在几年前。

      彼时他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记者,年轻气盛,因为一篇和上司理念不合的报道就愤然辞职。在对未来和理想的茫然中,他受摄影师好友的邀请,索性跟着他一头躲进友人的家乡田川坳采风散心。

      田川坳小,每当雾气攀爬上低空,被它们轻柔拢在怀里的高大群山总是伫立着,一匹青黛连绵蜿蜒,沉默地注视着脚下稀稀拉拉的村庄。又因为深居山内,交通不便,车子卡在进山口就得让人汗流浃背,因此少有外人来,倒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穷地儿。

      这旮旯地似是被时代的迅猛发展遗忘了,人烟少从而影响自然风景优美,但也意味着娱乐活动的严重匮乏——更不用说那时现时断的信号。董青不过待了半天就闷得慌,嚷嚷着要马上出这深山老林,却被好友一把拦住,神秘地说:“你不是爱吃笋?我这就带你去体验一下咱这地的打笋活动。”

      董青吃惊了,环顾四周发出怀疑:“这地方能有?”

      田川坳是穷,就是这么个地方,能养出栓子这么一个眉清目秀的大学生,也能养出成山连片的水灵灵的笋。

      南方九、十月,正巧是竹笋冲出泥土疯长的时候。尤其是位于高处又下过雨的地方,往往是前脚刚用巴掌长的小镰刀灵活一旋,利落地割下笋身,后脚就又见它钻了出来,神气十足地挺直身体,翠色欲流,还不忘把穿着的褐色外衣盖得严实。

      笋多,又长得快,不但可以自己家吃(生拌,拿来烘成笋干、煮汤或是炒成佳肴等,花样多着呢),还能拿去市场上出售,换点钱回来买点肉打打牙祭。田川坳的人就靠着这些笋过活,因而家家户户都有个打笋子的好手,偶尔碰上了,还会相互结伴而去,等到了各自的山头再分道扬镳。

       董青就是这样遇上月梅的。

       十六七岁的姑娘背着口袋,嫩生生的手里抓着一把同样嫩生生的笋,旋身,拱背,扭腰,不见多久,就小鹿一般灵活地割下了一根,又反手精准地扔进口袋里。她不像其他人那样,要么打得断断续续,动作不大好看;即使流畅地收割,也偶有失手,辛苦割下的玉娃娃便骨碌碌滚了一身湿润泥巴,欢快地撒着腿跑远了。月梅不像她的那些叔姨们,她一举一动都熟练得很,仿佛生来就是和这自然,这满山低吟簌簌的竹林同频呼吸似的。让人不禁怀想,即使是要她打上一整个白昼,这身量不高的小姑娘或许也不会觉得累哩,随手擦擦额头上流下的汗,渴了饿了就进点水食,就又抓稳摇晃着纤腰的竹子,两脚借力一蹬地攀爬前进了。

      山顶上,董青蹲在原地也不知道看了多久,裹得严实的外套上都沾了一层薄润的雨丝。摄影师从远处解了烟瘾回来,顺着他的目光望去:水灵灵的姑娘掂了掂背后沉甸甸的口袋,忽地听到有人唤她,忙受惊一样地慌忙转过头,还没来得及朝身旁坐着三轮车下山的小伙子作出回应,对方就走过了。她静了半晌,像是对那擦肩而过的热情带着歉意一样,腼腆地笑了下,便又低下头去。

      推了董青一把,摄影师顿时哈哈大笑:“怎么,你小子也春心荡漾了?”

      董青神情严肃地摆摆手,皱着眉沉思片刻:“我看她年纪不大,打笋却这样熟,不像新手……是没读书了莫?”

      董青没从他那里得到再多的消息。毕竟,那陌生姑娘引发的话题就像她自身的出现,简短又突兀,结束得也很是匆匆,实在没有再探究的意义。

      事情的转折是在集市上。闲逛的时候,董青又遇到了这个“美丽的邂逅”——用摄影师一贯的用词来说。她正被人占了摊位,装笋的袋子乱七八糟地歪倒在地上,还有几根滚出来,湿漉漉地碾在脚底。她却梗着细瘦的脖子,雏鸟一样浮着绒毛的脸涨得通红,却少见得硬气,抓着单穿着汗褂子的汉子不松。而这一次,他得到了她的名字,一个由那双勇敢又羞怯的手,上下飞舞比划出的“月梅”。

      月梅是个哑巴姑娘。据说是一两岁的时候害了急病,原本能和鸟雀争名的嗓子从此后就坏了。省城里有国家办的学校,学费全免,到了该读书的年纪,她被村里人筹钱送进去,叮嘱她学点知识本领。书么,倒是读得不错,但到了升学考的时候,她背着铺盖回了田川坳,衣袖里还收着一卷皱巴巴,盖着红戳的的纸(月梅说,这叫“挨处分”了,但她却很得意似的,谈起来时半点不红脸),让人再怎么劝都不去。也没办法,只得让她当了能补贴家用的笋娘。

      坐在冰凉的石凳上,董青问:“为什么?”

      大抵是笑他天真傻气,月梅捂着嘴,那双清澈又狡黠的大眼睛弯了半晌,才舒展开来。她嘴里咿咿呀呀的,手里也不歇停:天天都被关在小房子里读书,一点也不自由,我烦。

       董青没说话。缄默了会儿,他转过头去。小月梅几岁的弟弟长康正蹲在屋檐下,哆嗦着手去抄水洼里的石子,冷也不打紧,只仿佛很高兴。在他身后,颓然卧伏着一座黑漆漆而死寂的房屋,朦胧的光跳跃过竹叶尖,挤进天窗,晃得那点从烟枪口燃起的火星子咳嗽着,又被苟延残喘地敲灭于床边。

    前院还未干水,波纹一圈圈荡漾开来,映得那张苍白的倒影,病气缠绵,失色得像仁慈的田川坳哀恸时的落雪。

       过了年三十,董青就要走了,离开田川坳,重新回到那片让他留恋又伤痛的纸醉金迷里去——投了几十份石沉大海的简历过了这么些日子,总算打起朵儿水花:有家报社倒愿意纡尊降贵,慷慨地接受这位一身反骨的新人,还贴心地派了一位老练的记者来带带他;老人嘛,难免会觉得自己当块磨刀石有些掉价,总是惦念着立威,搞一言堂,或许他还会继续伤痛,为着自己不再。董青漫不经心地想,没关系,他不在乎,但他难得的有了犹豫和动摇:在田川坳,他又同样有了一个留恋,“月梅”。

       这真是一个甜蜜的负担。董青知道,大山未曾欢迎过他的到来,自然也不允许谁带走她的女儿和囚徒。当然,他也没那么大的本事去当救美的英雄,谁不是在水深火热里呢?所以这境况是清楚的。他理应清楚。他最该清楚不过——可,难道,就只能让这段美好的,刚萌芽的爱恋恨恨夭折而去了吗?就像前上司专门打电话来这穷乡僻壤,傲慢着语气地所谓“点拨”着他的那样?

       董青一遍遍地问,天也好地也好,谁都行,他只求一个审判结果。但他对姑娘嘴闭得很紧,大抵是不愿让她因为他落魄的自尊而烦忧——那总归是男人要处理的东西。不过,月梅说不得话,长康年纪小又没见过事,她家却还有个男人,很算有资格。

       月梅去打笋的时候,董青和那杆旱烟枪在吞云吐雾间碰了头。

       瘸腿的老汉上半身倚靠着墙,眯起眼,杆身敲下一阵簌簌扑扑的烟灰:“小子,老见你在周边晃荡,图啥呢?”

       董青盯着脚下开裂的水泥地,仿佛那里藏了块金砖的,不点头摇头,也不吭声。他能感觉到那道精明的目光当即就钉在了他身上,像是有火在烧。

       瘸腿老汉忽然说:“月梅她么,虽然是个哑巴,但读过点书,算不上‘瞎子’,手脚也勤快,肯吃苦。谁要是娶了她,不算吃亏。”

       话是很好听,很和气的了。但董青还是巍然不动。他晓得,老汉也晓得。这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轻易认的——得负责,拿真金白银来付,拿能面对无底洞一样绝望的勇气来付。

       长康忽然在外面叫唤着,说落白了,姐晒的笋干淋不得雪,得赶快搬进来。说实话,感谢他,董青暗暗地松了口气,于是不再敢搭理瘸腿老汉,匆匆地快走出门帮忙去了。

       当晚,他见了月梅一面。年轻女孩坐在旧棉被里,露出半边赤裸的肩头,如屋外水亮的月华一般柔美细腻。她的鼻子时不时轻微耸动,显然冻得发颤,却也不肯躲,只是仰起头。那张脸倒像久病的长康一样苍白了,安静,乖顺,还有光在闪。

        年三十一过,董青就坐上了回程的车。

        一如来时,他什么都没有带走,只是在腰上别了一把田川坳随处可见的割笋小弯刀。

        现在,它又被人从箱子底翻出来,还是锃亮的,崭新的,像极了那晚他尘封的爱情。

       手里端详着,眼前慢慢浮现出那张含泪的面容,泪像滚烫的刀,割得他过了好几年,在此刻依然心绞。

       董青于是做了一个能让他从苦难中解脱的决定:他要去找月梅!

       说爱情死灰复燃也好,心里总念想着也罢,

       他总得见见她。

       虽然当初先断然反悔约定的,是月梅自己,自此之后,桥归桥路归路,再无音讯。

       直到如今,靠着一方的喜事,董青才又重新联络起那个埋葬了他初恋的地方。

       什么不合适的话他都不会说,他知道,毕竟人人都说宁拆十座庙,不毁一桩婚。他只是去确认一下,那个男的能不能给月梅幸福——或者说,他对于月梅的选择其实一直以来都是不甘心的,哪怕过了这么多年,也始终耿耿于怀。

       这很冲动,荒唐,但倒和男人的血气方刚很合得来。

       董青没麻烦栓子。他自己定了车,同亲朋好友交代后,就带着精心准备的见面礼和满腔忐忑期待坐上了车。

       车上,望着窗外平整的公路,一座座拔地而起的笋加工厂,还有三三两两戴着帽子,需要导游时不时大声提醒的游客们,他已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来,逐渐平静接受。

      与此同时,一种难以脚踏实地的恍惚和不安却席卷了他。

      田川坳变了,变化这么大,那月梅呢?

      她会不会其实已经不记得,曾经有一个叫董青的人来过,但大山没留住他。

      他不知道。

      车很快到了,比栓子回来的时候还要快。

      村口聚在一起玩的丫头小子们大抵是见惯了生人,见他来也没露怯,还有胆大的来攀  谈,骨碌碌直转的眼珠里满是狡黠。

   “你从哪儿来的?”

   “从外面。”

   “外面?比这儿还好吗?”

      董青笑了笑,没答,只是摸着小孩子的头问:“我来找人,一个叫月梅的姑娘。你认识吗?”

      小孩子摇了摇头,指着村里,说了一句话。

       那些简短的文字仿佛一张大口,把愣住的董青吞了个天昏地暗。后来,田川坳这旮旯地来了个书记,姓董,人俊秀得很,又一直独居,惹得大家都巴巴地打听他的婚事。

       有眼尖的人认出这书记是谁,于是调侃道:“许小姐哩,咋没见你未婚妻也来?”

       正教着村民如何加工青笋的董青闻声抬起头,忙摆着手,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许小姐,都是闹着玩的。

       又有人问:“小董,那你结婚了么?”

       董青连声说结了结了,我妻子晓得我爱吃笋,在山上呢。

       他笑着指了指对面的一座矮矮的小山。

       田川坳的人都知道,那山的名字是为了纪念几年前山洪爆发时,一位救了村小学生却不幸牺牲的勇敢姑娘。

       她是个哑巴,但所有人都听过她的声音。

       每当微风徐徐,细雨落下,远方连绵的翠色便会晃晃叶尖,引起零零碎碎的窸窣一片。像是那个叫月梅的姑娘在说话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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